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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村子 by 馮積岐

2018-8-30 06:01

第十八章
  當馬秀萍意識到,災難將要降臨到她的頭上的時候,她先是擔心恐慌,隨之,對田廣榮便恨之入骨。
  馬秀萍的思想波動是由高考前的檢查身體引起的。班上的壹個女同學告訴她,檢查身體的時候,要檢查女孩兒的那個地方,看是不是處女。她壹聽,不知是真是假,便驚駭不已:為什麽?為什麽連那兒也要檢查?她的女同學壹看她那驚魂不定的樣子,以為她是害羞。就說,哪個女孩兒不長那東西?女同學並不知道她心裏深藏的是什麽。其實,她豈止是害羞?她覺得極其羞恥。醫生壹旦檢查,她就露了餡兒了:她早已不是處女了。田廣榮和她在壹起不是壹次兩次了。這件令她羞恥的事假若傳出去,她怎麽在學校裏呆下去?不要說參加高考了,就是做壹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兒也很難了。她整日惶惶不安心神不定,沒有心思復習功課。供她選擇的只有兩條路:壹條是不顧及自己名譽的喪失,埋頭復習,壹定考上大學;壹條是離開學校,逃得遠遠的,逃到天涯海角去,不再回鳳山縣。不論走哪壹條路,對她來說都是如履薄冰。她反復想,硬著頭皮呆下去,她將失去清白失去自尊,背上沈重的十字架。她的心理是不是能承受得了,她對自己沒有把握。如果離開,就意味著,她將失去夢寐以求的大學生活,沒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沒有任何前途可言。這兩條路她都不想走,可她找不到供她選擇的第三條路來。她的頭上陰雲密布,心中疑慮重重,處在了恐懼之中,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茫然。她並不是壹個沒有道德感的女孩兒,恰恰相反,她的道德感很強,自尊心很強,假若不是這樣,也許,她的心理負擔還能輕些。她覺得,她被田廣榮毀了,田廣榮毀了她的前程,毀了她的人生,她的生活被田廣榮弄得壹團糟。
  隨著檢查身體的日期的逼近,馬秀萍的情緒波動得越來越厲害了。她由憎恨田廣榮繼而憎惡她的生父馬生奇。她不能原諒父親,是他把她的生活攪亂了,他是壹個對子女毫無責任感的男人,是壹個靠不住的父親,他對母親的暴虐使她壹想起來就不寒而栗。她是在毫無安全感的家園裏長大的,從小被逼迫著目睹了父親和母親交媾的醜陋,這醜陋像糞土壹樣施在她年幼的田地裏,使她差壹點兒長成了“惡之花”。這才是父親對她最深重最透徹的傷害。不然,田廣榮在她的臉上身上親吻的時候,她怎麽不覺得惡心呢?田廣榮在她那細嫩的肉體上撫摸的時候,她怎麽不覺得害羞呢?她的羞恥感罪惡感尊嚴感被轉眼即逝的肉體歡悅波浪般的淹沒了。精神的麻木對她來說才是最可怕的。
  思想像開了鍋的水壹樣翻滾著。馬秀萍在憎恨田廣榮責備馬生奇的同時,連自己也恨得不行。她覺得,她錯就錯在壹開始就從感情上接納了田廣榮。田廣榮壹次又壹次地給她買衣服,壹次又壹次地給她送錢送物,壹次又壹次來到學校裏看她、接她、送她、關照她,她被感動了,她的虛榮心得到了最大的滿足:她有好衣服穿,有錢花,有人模人樣的繼父。同學們都羨慕她。她從來沒有得到過如此龐大而溫暖的愛,這愛大面積覆蓋了她心中的創傷。成年人狡猾的行徑使她渾然不覺,因此,當田廣榮把她壓倒的時候已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在那壹刻,她竟然用白皙的胳膊攬住了他的腰!竟然扭動著下身迎合他!她以為那是愛,以為田廣榮是愛她的。以為田廣榮給她身體裏註入的是愛的漿液。她太缺少愛了,太渴望愛了,可以說,她被愛毀滅了。誰能知道,她有漂亮的面孔也有不貞潔的肉體?自責、悔恨,她只能折磨自己。壹切都晚了。
  田廣榮才是罪惡的可恥的!馬秀萍想好了,她不能就這麽放過田廣榮,她要他承擔後果;她想,她要趁他熟睡之際,在睡夢中掐死他;她想,她要在他的飯碗裏放進去老鼠藥毒死他;她想,她要用刀子壹刀壹刀地將他剁成肉泥。她想了許多種報復的手段,但她擔心自己心太軟,下不了手。她叮嚀自己,壹定要心狠壹點,為了自己失去的清白,為了自己被葬送的前程,她壹定要把他送上不歸之路,然後,她就自殺。想著想著,她不由得眼淚長淌,大哭不止。她太傷心了,她太痛苦了。十八九歲就離開人世間,她不甘心啊!
  午飯前,馬秀萍回到了家。還不到星期六,女兒怎麽回來了?薛翠芳壹看女兒臉色發白,眉眼緊蹙,漆亮漆亮的眼睛壹下子變得蔫不拉唧的,問她是怎麽了?馬秀萍不說話,進了她的房間,壹頭倒在炕上,拉開被子就要睡。
  “得是病了?”
  “嗯。”
  “我去給妳叫祝醫生。”
  “妳不要去。”
  “眼看要高考了,妳咋能躺倒呢?叫正平來給妳看壹看是咋回事?”
  “不要煩我。”
  薛翠芳壹看,女兒躁氣很大,就不吭聲了。她看見的只是馬秀萍的臉色和眉眼,看見的只是她的壹副病態,她看不到女兒的心中去,看不出她的女兒在受煎熬,看不出她的內心裏有多苦。
  不壹會兒,田廣榮回來了。
  薛翠芳告訴田廣榮,女兒從學校回來了,好像是病了卻不去看醫生,蒙頭蓋被子睡下了。田廣榮沒再問什麽,他撩起門簾,進了馬秀萍的房間。田廣榮壹進去就感覺到了房間裏的氣氛不對頭,有點異樣,這異樣在馬秀萍側身而睡的姿勢上,在她脫在腳地的那雙歪歪扭扭的布鞋上,在她那很不均勻的呼吸中,在房間裏的極其靜謐中。田廣榮向土炕跟前走了幾步,他的腳步擡得很輕,輕腳輕手地走到了炕跟前,他看了看馬秀萍,他看見的是她左邊蒼白的臉頰,看見的是眼睫毛在臉頰上遮出的壹絲陰影,看見的是她沒有用心梳理的亂糟糟的頭發。他遲疑了壹刻,伸出了手,在馬秀萍的額頭上摸了摸,馬秀萍壹動也沒動。馬秀萍的額頭並不燙,無需他再多問了,他已感覺到馬秀萍是什麽病。
  田廣榮壹直很擔心。他知道,這件事總會爆發的,究竟在哪壹天,以什麽樣的方式爆發,他還摸不準,因為主動權在馬秀萍手裏。不過,他還是有足夠的自信:他覺得他已經征服了她,把她的心占住了,她就是後悔了,也不會把事情做絕。事情鬧出去,不僅搞臭了他,也會毀了她自己。她畢竟長大了,該為自己想壹想了。使他心虛的是,這女孩兒性格多變,溫順時如羔羊,剛烈時似猛虎。壹旦她耍起脾氣來,會於什麽也不顧。他的擔心並不是多余的。
  對於他睡馬秀萍的事,田廣榮采取的是不理不睬的態度,極力不去想它,讓它從自己的人生中流過去,讓時間把它從他和馬秀萍的生活中抹掉。他還沒有想好,采取什麽樣的辦法安頓馬秀萍。他想,首先得安頓好自己,把擔心強按下去,不讓它冒頂。
  田廣榮從房間裏出來之後問薛翠芳:“秀兒沒有說她哪搭不舒服?”“沒有。”薛翠芳將手中的剪刀順手放在了窗臺上,停下了手中的活兒:“我只問了她幾句,她就對我很兇,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田廣榮說:“我去學校裏問壹問,說不定學校裏發生了叫娃不隨心的事。”田廣榮當即就要走,薛翠芳說:“等吃完晌午飯再去吧。”田廣榮說:“眼看就要高考了,娃壹天也不能耽誤,如果學校裏沒有啥事情,咱就放心了。”田廣榮到房間裏去換了上身的衣服,剛站在房檐臺上,馬秀萍從房間裏出來了。她頭發散亂,眼圈發青,嘴唇毫無血色,目光裏的神情遊移不定。馬秀萍向前走了幾步,壹只手扶住窗臺,壹雙眼睛緊盯著田廣榮:“妳要幹啥去?”剛才,田廣榮和薛翠芳在院子裏說的話馬秀萍聽得壹清二楚。田廣榮擡眼壹看,馬秀萍面容木木的,冰冰涼涼的目光冷風壹樣朝他撲來了:“我去學校問壹問妳們班主任……”其實,田廣榮並不是想去學校。他故意說給馬秀萍聽,想知道馬秀萍是什麽想法。“妳不能去!”馬秀萍打斷了他的話。田廣榮說:“復習功課要緊,妳躺在家裏怎麽行呢?”馬秀萍說:“這不關妳的事,妳不要管。”田廣榮勉強地笑了笑:“咋能說不關我的事呢?我去問壹問心裏就踏實了。”田廣榮犯了壹個大錯,他忽視了馬秀萍攔他的意圖,他就沒想壹想,馬秀萍為什麽要攔他,擰身就走。就在這壹剎那間,出事了。田廣榮和薛翠芳都不可能想到,會出這樣的事:他們都沒有看見馬秀萍抓起了窗臺上的剪刀;都不知道,馬秀萍已是怒不可遏。如果窗臺上放的不是剪刀,而是壹把匕首或者壹把槍,馬秀萍同樣會抓起來的。在那壹刻,她能撈上什麽就是什麽。當田廣榮意識到馬秀萍的剪刀向他刺來的時候,已經躲閃不及了,剪刀紮向了他的脊背。田廣榮回頭壹看,只見馬秀萍的上嘴唇咬著下嘴唇,蒼白的臉龐上冷漠無情,憤怒的雙目中燃起了兩團火,握著剪刀的手臂在顫抖。他說:“用點勁紮。”馬秀萍壹看田廣榮那張變得醜陋而猙獰的臉,不知怎麽的,雙腿壹軟,握剪刀的手松開了,她壹頭撲倒在院子裏。薛翠芳尖叫壹聲,跑過來,不知是該去管田廣榮,還是該去管女兒。田廣榮的右手反轉過去,壹把拔出了紮在脊背上的剪刀,他鎮靜自若地對薛翠芳說:“去,把院門關上。”田廣榮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傷痛,不是馬秀萍的死活,他首先想到的是要把這齷齪而殘酷的壹幕關在院子裏邊。壹時驚呆了的薛翠芳壹經田廣榮提醒,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前院去關上了院門。
  剪刀只是紮在了田廣榮脊背上脂肪最厚實的地方,離要命處還有壹些距離。不知是馬秀萍太虛弱還是太激動,剪刀刺得並不深。田廣榮當即脫下了身上的布衫,他三兩下將白布衫撕成了幾綹子,吩咐薛翠芳拿來家中備用的白藥和紗布。薛翠芳給田廣榮的傷口上倒了點白藥,敷上了紗布,用布條兒將傷著的地方勒住了。處理畢傷口,田廣榮和薛翠芳將趴在院子裏的馬秀萍扶起來,扶進了房間。薛翠芳要去醫療站叫祝正平,田廣榮攔住了她。他叫薛翠芳把剪刀收起來,把院子裏的血漬清除幹凈。薛翠芳做完這些工作後,他給薛翠芳交代:“妳去給正平說,叫他來壹下,不要慌張,要說得平淡壹些,就說我磨剪刀時把手弄破了,多余連壹句話也不要說。”薛翠芳連聲說:“知道知道。”盡管田廣榮教她,她也學不會,她神情慌張,蠟渣黃的臉變不過顏色,走路時,腳步也有點亂。
  沒多壹會兒,祝正平背著出診包來了。
  祝正平進屋時,田廣榮躺在炕上了。他裝作沒事兒壹般欠起身來:“妳看我這人,壹回來就躺下,人老了,眼力不行了,身板也重了,不知咋弄的,就躺在翠芳的剪刀上了。”薛翠芳壹聽,趕緊打圓場:“都怪我,做畢活兒把剪刀撂在了炕上,把老田給紮傷了。”祝正平還真的以為田廣榮是弄破了手指頭,他來壹看,不是那回事,心裏明白了幾分。他解開了勒在脊背上的布條子唏噓道:“這傷有二寸深哩。”祝正平不相信躺下去會紮那麽深,哄別人能哄得了,想哄祝正平辦不到。他說:“老田,妳忍著點,我得給妳縫兩針。”田廣榮說:“妳縫,沒事。”祝正平給田廣榮用了麻醉藥以後開始縫傷口,傷口處理畢,給他註射了消炎的針。臨走時,他吩咐田廣榮,什麽活兒也不要幹,多休息幾天,小心感染。田廣榮說:“正平,妳看,我這……”祝正平不是糊塗蟲,頭頂上拍壹把,腳心裏都動彈哩。從田廣榮的目光中已看得出他想說什麽,他用鼻子哼哼了兩聲,笑道:“挑豬的,割了豬尾巴,是常有的事。磨刃子傷了手指頭也不奇怪。”醫療站這個信息站,傳播消息很快,田廣榮擔心從醫療站傳出來他被剪刀紮傷的事,因為他的說謊經不起推敲。既然祝正平心領神會了,他就放心了。
  馬秀萍刺出的那壹剪刀把薛翠芳刺靈醒了,她不是木頭人,她已感覺到,女兒下狠心刺田廣榮必有緣故。究竟是什麽緣故致使女兒用剪刀剌田廣榮,她當然不知道。田廣榮只不過說要去學校裏問壹問,她就那麽狠心地對他舉起了剪刀?她聽得很明白,田廣榮沒有說壹句傷害女兒的話。田廣榮壹直對女兒很體貼很疼愛,她為什麽那麽憎恨他呢?田廣榮無論有多大的過失,都不能對他動刀子。薛翠芳覺得女兒的做法太過分了,太使她失望,太使她傷心了。
  薛翠芳安頓好田廣榮以後,走進了女兒的房間,躺在炕上的馬秀萍閉著雙眼,臉色依舊那麽蒼白。薛翠芳叫了兩聲秀兒,馬秀萍壹動也沒動,薛翠芳拉住了馬秀萍的壹只手,她的手冰涼冰涼。這只很少握過農具的手,這只只翻動課本、只拿鋼筆的手,這只柔嫩的手,怎麽會抓起剪刀向她的繼父刺去呢?薛翠芳百思不解。她看了看女兒發青的雙眼和顴骨凸出的臉龐,眼淚流下來了。女兒明顯憔悴了,她的臉上很灰暗,顴骨也亮了,她不僅是壹臉病容,也失去了靈氣和秀氣。她看得出,女兒心裏受傷虧了。薛翠芳將女兒的手放進了被窩。
  “秀兒,是不是叫妳正平叔來看壹看,妳得是病了?”
  馬秀萍還是壹動也沒動。
  “妳咋耍起牛脾氣來了?”薛翠芳撩起衣襟,擦幹了眼淚,“妳呀,叫我咋說呢?今日個差壹點把大禍給闖下了,他是妳爸,咋能動刀子?”
  薛翠芳說著說著,就不顧及內心裏已痛苦得說不出壹句話的女兒,就不顧及幾乎處於半昏迷狀態的女兒,責備她,用粗話罵她,氣得抓住炕邊,喘著粗氣。
  已經躺下了的田廣榮聽見薛翠芳在責備馬秀萍,下了炕,從隔壁房間裏把薛翠芳拽出來了。他十分暴躁地說:“妳呀,真是個豬腦袋,高喉嚨大嗓門地喊叫,要叫松陵村所有的人都知道嗎?”薛翠芳說:“不罵她幾句,她以後怕要真的拿刀來殺人了。”田廣榮說:“妳罵去,滿街道罵去,到處張揚去。”盛怒之下,田廣榮恨不能扇薛翠芳壹個耳光,他很嚴厲地告誡薛翠芳:“從今天起,誰都不能再提這件事,不能在家裏說,更不能在院門外說。記下了嗎?”薛翠芳咕噥了壹句:“不說就不說。”薛翠芳只是以為田廣榮愛面子愛虛榮遵守著家醜不可外揚的古訓。殊不知,對於這件事,田廣榮確實是害怕了。他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土匪抓住他,把槍口支在他的胸膛上,他沒有害怕;農村“社教”那壹年,村裏有人吊死在他家的院門前,他沒有害怕;“文化大革命”中,他被革命群眾壓倒在舞臺上亂踢亂打,他沒有害怕。這壹生,他還不知道害怕是怎麽回事。這壹次,他害怕了,他覺得害怕就是抽筋,身上的筋全被抽去了,全身很空,仿佛有壹陣寒風在腔子裏吹,吹得他渾身冰冷,四肢發硬,吹得他沒有壹點兒力氣了。假若他和養女睡覺的事不脛而走,他就徹底完蛋了,他就毀滅了,他能不害怕嗎?
  田廣榮害怕的另壹個原因是,他不知道馬秀萍還會做出什麽來,他原來只看見她溫順可愛的壹面,卻忽略了她的狂暴和缺少理智。她為了自己的自尊和尊嚴可以不顧死活,直至今天,他才知道她的氣質不同凡響,她潛藏著強烈的報復能力,她壹旦要報復,就十分狂暴。這種狂暴不能不使他害怕。
  此刻的田廣榮關心的不只是自己,還有馬秀萍。他從來以為自己主宰著別人的命運,當他壹旦感到自己的命運自己的榮辱興衰將被壹個弱女子所主宰時,他變成了壹個弱者,心理上的脆弱顯而易見。
  田廣榮在炕上躺不住了,他要做的第壹件事就是把薛翠芳支走。他吩咐薛翠芳到縣城裏去給馬秀萍買些雞蛋、大肉和營養品。薛翠芳不知道田廣榮叫她進城另有目的,騎上自行車走了。
  薛翠芳剛壹走,田廣榮就下了炕。他走到前院裏去閂上了院門,進了馬秀萍的房間;進去的時候,他拿著馬秀萍刺他的那把剪刀。馬秀萍依舊臉朝著炕裏面側身而睡,壹只手臂撂在被子外面,田廣榮坐在炕沿,靜靜地看著她。田廣榮坐了壹刻,嘆息了壹聲,他叫了壹聲秀兒,馬秀萍動也沒有動。他說:“我知道妳恨我,妳要刺我,就在心臟上刺,就要用勁刺,妳為啥沒刺在要命的地方?妳就是把我恨死也罷,我還是愛妳的,比誰都疼愛。我也知道,我不該那樣做,可我由不了我自己。我是太愛妳了!秀兒,沒有妳,我不知道怎麽活。妳是我心上的壹塊肉。”田廣榮口口聲聲是“愛”,他哽咽了,伸手抹了壹把眼淚。他壹看,馬秀萍還是沒有動,就把那把剪刀塞進了她的手裏:“秀兒,妳媽沒在家,妳戳,捉住剪刀戳,啥地方能要了我的命,就向啥地方戳。”剪刀躺在馬秀萍的手掌裏,她沒有握它。田廣榮托起她的手,幫助她握住剪刀。馬秀萍突然將剪刀攥緊了,仿佛能聽見剪刀在她的手心裏握得發出了猙獰的響聲,仿佛能看見剪刀在她的手中變了形,變成了壹束寒光壹道閃電。田廣榮忍住肩膀的疼痛。撕開了上衣:“來呀,向這裏戳!”田廣榮恍然看見,剪刀被馬秀萍捏碎了,碎鐵屑從馬秀萍的指縫間淌下來。他目睹到的是力量,仇恨使人變得力量無窮。他又叫了壹聲秀兒,放聲大哭:“秀兒呀秀兒,妳殺了我吧,我就是死在墓堂裏去也是愛妳的。妳是我的心尖尖,我的心沒有壹天不在妳身上。”隨著壹聲冰冷的響動聲,剪刀掉在了腳地。田廣榮低頭壹看,“撲通”壹聲,跪在腳地:“妳還不動手嗎?妳原諒了我?妳不再恨我?”直挺挺地跪在馬秀萍面前的田廣榮壹把鼻涕壹把眼淚,他連聲叫著:“秀兒秀兒秀兒。我愛妳,妳就是戳死我,我也愛妳!”
  馬秀萍爬起來了。壹陣頭暈目眩,她幾乎要跌倒在地了,田廣榮趕緊扶住了她。馬秀萍壹只手按住腦袋,壹只手指住田廣榮:“妳出去。”田廣榮壹看她腳底下不穩當,又要去扶她,馬秀萍不叫他扶:“妳出去,我求妳了,妳快出去。”田廣榮壹步壹步向後退著。馬秀萍十分惡心,胃裏好像有幾十把大手在亂抓,她強行咽了幾口。田廣榮剛退到門口,馬秀萍就吐了,她哇哇地大吐不止,渾身抖動著,好像要把五臟六腑全都吐出來。
  這時候,薛翠芳從縣城裏回來了。
  田廣榮壹再叮嚀薛翠芳,不要追問女兒什麽,壹句也不要問,只管給她吃好,把她照顧好。每天,薛翠芳調劑著給馬秀萍做可口的飯。無論是什麽樣飯給她端去,她都吃得很少。薛翠芳問她吃飽了沒有,她只是點點頭,壹句話也不說,神情極其漠然。薛翠芳發覺,馬秀萍睡著了,眼角也掛著淚珠。女兒為什麽如此傷心呢?是什麽事情把她的心傷透了?她想追問,田廣榮不叫她問。她也知道,她就是追問,女兒也未必會向她開口。她只希望女兒有壹天能給她說出來。看著女兒日漸消瘦的臉龐和深陷下去的眼窩,薛翠芳內疚極了。女兒小的時候,她陷入了和馬生奇的矛盾之中,兩個人無休止地爭吵,對罵,摔打,深深地傷害了女兒。尤其是馬生奇打罵或者故意傷害馬秀萍的時候,她無力以助,眼看著馬生奇用他的大手在女兒稚嫩的心上揉搓。她看得出來,本來就對父親很失望的女兒對母親大概也不抱希望了,即使女兒放聲大哭,也不喊壹聲媽媽。她覺得,她連壹只老母雞也不如,帶著雞仔的老母雞遭到其他動物襲擊的時候也知道把雞仔罩在翅膀底下。而她卻不能,她沒有保護女兒的能力。女兒需要母愛的滋潤,她忽略了,把感情全都轉移到田廣榮身上,對女兒的學業生活很少問及。在女兒刺傷了田廣榮的那天,她更不該貿然去責備女兒。想到傷心處,薛翠芳已是淚眼蒙眬了。她覺得,她所能補償的只能是多給女兒壹分關愛。
  馬秀萍在炕上躺了壹個禮拜。這期間,她的班主任老師來看望過她,她的同學來看望過她。老師和同學都以為她病了,勸她安心養病。班主任告訴她,在高考前的第三次摸底考試中,她的成績是全校畢業生中的前十名。班主任給她打了保票,說她肯定能考上大學,叫她不要過慮。馬秀萍壹句話也不說,只是看著她的老師和同學默默地流眼淚。
  壹個禮拜過後,馬秀萍起來了,她給薛翠芳說,她要去學校。薛翠芳壹聽,眉眼舒展了,她看著女兒沒有光澤的臉色擔心地問她:“妳行不行?”馬秀萍慘然壹笑:“我能行,我沒有啥病。”“沒有病媽就放心了。”薛翠芳用疑惑的目光打量女兒。女兒面少血色,病容未減。她壹粒藥沒吃,怎麽就爬起來了?顯然,薛翠芳還是不放心。馬秀萍伸出手把薛翠芳那壹綹散亂的頭發掠了掠,重新用發卡給卡住了。她從身上掏出了自己的那個小圓鏡子塞進了薛翠芳手裏,薛翠芳以為女兒叫她照壹照頭上的頭發,她捧起了鏡子。小圓鏡子裏的那雙眼睛正在滿頭黑發中捕捉那幾根白絲,馬秀萍已走出了院門。薛翠芳攆上了街道,馬秀萍向她擺手,叫她回去。馬秀萍就這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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