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0章 道生壹

　　晶瑩的絲線，散亂如毛發飛揚。
　　被哭喪棒吸附後，卻更沒了頭緒。
　　找不到始，找不到終，壹截壹截，仿佛每壹截都是獨立的，仿佛每壹截之間都不相關。
　　“妳壹個陽人，因果線怎會斷成這樣？！”白袍鬼大聲質問，帶著不可思議。
　　他不是秘門道士，在陰曹生長的他更明白因果線的強大，秦昆的因果線無始無終，但其實細想的話更為恐怖。
　　他可以把任意壹截因果作為開始？！
　　以果為因？
　　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這說得通嗎？如果是陽間道士，肯定覺得說不通，但他知道，這事完全說得通啊！
　　但怎麽可能呢……
　　秦昆笑了，他看清了這些紛亂晶瑩的線段，當初在十死城，有個蘇醒的人把他的因果線給吃了，從此以後，因果線就是斷的。
　　這些雜亂的線段，可能是旁支，因為秦昆也頭壹次見，這些旁支，怕是節點上衍生的無數可能。
　　但任何人想從旁支影響主幹，絕不可能。
　　“妳問我……我也不清楚……”
　　秦昆擡手，在虛空中寫了個字。
　　左起頓筆，橫向拉長。
　　人族文字創立時，最簡單的字。
　　蒼茫大地，萬億生靈，都逃不過這壹筆的掩蓋。
　　壹。
　　道生壹的壹。
　　秦昆誦讀經典不多，大多都是旁人所教，可是基礎大道是懂的。
　　道生壹，壹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理解這句話，就是初入道門的基礎。
　　這個壹字從古至今有很多解讀，道門真人、大能、天師也賦予了它很多含義。
　　這個壹字從開始到結束，就是壹生。
　　這是命運。
　　是開始，也是結束。
　　是壹切的起點，也是壹切的終點。
　　這是因，也是果。
　　可它不僅僅是結束，也是另壹個開始！
　　秦昆寫完沒有停筆，而是繼續在寫，只要這壹筆不停，誰能說頓筆的位置就是這個字的結束？萬億生靈，都是由壹個又壹個‘壹’組成。
　　所以它既是終點，也是起點。
　　所以它既是因中果，也能以果為因。
　　最終，秦昆收筆，很長的壹字，看起來有些比例失調，秦昆單手在虛空壹轉，那個‘壹’字被扭曲，首尾相接。
　　又成了圓。
　　這就是道。
　　起碼是秦昆理解的道。
　　周而復始，生生不息的圓，無盡無始，很簡單的道。
　　將圓截斷，就變成了有始有終，這就是壹。
　　起碼是秦昆理解的壹。
　　無論圓從哪裏截斷，命運都從無窮變成了有窮。
　　壹個壹字，忽然變得殘酷了些，哪怕是世間最強大的人，也鬥不過這壹橫的命運，鬥不過這個有始有終的‘壹’字。所以古往今來，無數人都想把這個‘壹’從新變成圓，於是得道，由此而來。
　　“我見過很有趣的壹句話，‘過去的壹切在未來都有合理的解釋’，起初我不理解，後來理解了，然後又不理解了，不過這不重要。看到這句話以後的許多年，我才發現任何事的起因，不壹定是在過去。”
　　秦昆揮揮手，空中的壹字消失。
　　白袍鬼沒經歷過秦昆經歷的壹切，所以根本聽不懂秦昆胡說八道什麽，他靈力波動氤氳，最終，還是嘗試著動手。
　　哭喪棒壹揮，無數絲線刺入周圍環境之中，仿佛紮根，然後壹絞！嘩啦啦，入夢鬼術被打碎，但秦昆看見似乎不是入夢鬼術碎了，而是哭喪棒打開了另壹處世界的界壁。
　　此時此刻，秦昆站在壹艘船上，波瀾壯闊的海面，出現數十道水龍卷，龍卷裏成千上萬的哀鳴，好像萬鬼哭啼。
　　海水從包羅萬象的晶瑩透明變得烏黑渾濁，伴隨著惡臭鉆入鼻孔。
　　壹裏外，剛剛還是空空如也的海面，升起了三座島！
　　接著島嶼群先後從海裏浮出，或大或小，如繁星伴月。
　　“妳說的，我不懂！但這裏是妳的因果線，既然那個孩子在這裏陰差陽錯的出現，我就要讓他在這裏消失！”白袍鬼疲憊笑著。
　　秦昆詫異。
　　三仙海國？
　　“挺意外的，妳準備怎麽做？這裏影響不了我。”
　　“妳錯了！那個孩子不入六道，生死簿上無名無姓，他並不是妳在因果線上結的果，他是獨立的！只要我在這撥弄壹下那些關鍵節點，屋裏的孩子就不會存在！沒人記得起他！”
　　“哦？這也可以？！”秦昆想起了那個兩千年前的徐法承。
　　他消失後，沒人記得起他，壹直以來都是秦昆心中的未解之謎。那件事似乎和白袍鬼現在要做的，異曲同工。
　　“秦昆，別恨我！”白袍鬼說罷，哭喪棒壹抖，二人徹底進入了這個世界，時間開始流動。
　　船碎，許多人掉入海裏，秦昆也不例外。
　　三仙海國，渡厄灣！
　　這種臭水，裏面的因果無不是險惡重重，白袍鬼看見秦昆落水，忽然消失不見，他稍稍意外了壹下。
　　人呢？
　　再看這水……似乎有些不太壹樣。
　　這是水嗎？
　　倒影中，絢爛雜亂的因果水域，讓白袍鬼心中壹緊。
　　哪來這麽多因果！
　　“不好，人要跟丟了！”
　　這個時候秦昆不能丟，這裏不管是不是秦昆命運的轉折，但關乎那個孩子的存在，他要抹去那個孩子，必須要緊跟秦昆才行。
　　白袍鬼壹頭紮入水中，但是還沒跟上秦昆，卻被壹個人提了上來。
　　百裏外，壹個手捧書卷的男子打著哈欠，隨手壹捏，將白袍鬼拎到自己面前。
　　“鬼仙？敢來這裏搗亂……是不是太沒規矩了？難怪天諭招了那麽多走狗，恐怕就是防著妳們這些家夥的。”
　　對方說的話白袍鬼半懂不懂，但是他非常意外，自己的實力自己有數，哪怕剛剛的秦昆，也不可能這麽隨意的拿捏他啊。
　　“妳是誰？！”
　　對方沒回答。
　　白袍鬼似乎問了壹個很愚蠢的問題，此時此刻，他看得出對方的實力。
　　壹個人仙。
　　然後，他的腦門被彈了壹下，意識隨著因果線碎掉，整個身體撞出這個世界，跌落在地。
　　……
　　草叢，有幾條莽漢，側臥草中。
　　篝火劈啪作響，秦昆捅著火堆，旁有壹個小白臉。
　　“壯士！我知道妳本不願來，都是忠義所困……”
　　小白臉語重心長地給秦昆洗腦，剛開口，秦昆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不，我還挺願意來的……”
　　小白臉噎住了。
　　秦昆摸出壹罐啤酒，遞了過去：“張公子，之前匆忙，沒跟妳說過話，今日壹見，還有些想念，喝點酒不？”
　　小白臉面頰抽搐。
　　這位壯士有病吧？
　　“我說壯士……”
　　秦昆沒理他，打開易拉罐，悶了壹口。
　　小白臉也悶了壹口，幹嘔了出來：“怎麽跟馬尿似的……”
　　秦昆拍了拍他肩膀：“妳年紀輕輕也不容易。都是為爹拼命，為國報仇，我兒子將來能像妳這樣，我就知足了……”
　　“壯士莫非糊塗了，我查過妳，沒有子嗣。”
　　“之前沒有，現在有了。”
　　壹夜，小白臉輾轉難眠，他覺得找來的這位壯士不大對勁，壹直在提防，好在秦昆嘮叨了幾句便睡了。
　　已經第二次來到博浪沙，也沒見白袍鬼追來，始皇座駕隆隆前進，秦昆對前車中那些人道了聲抱歉，鐵杵甩出。
　　同樣的場景經歷壹次就是新奇，兩次就是走流程了，前車血肉模糊，周圍士兵如臨大敵。
　　“護駕！！！”
　　偷襲失敗，張良報仇未成，被忠仆帶走，漫山遍野的喊殺聲響起，秦昆覺得，待秦軍問起自己時，這次得報壹個響亮的名頭，其實他也不必籍籍無名，光壹個名頭，對未來也起不到太大的影響。
　　只可惜張良的死士和秦軍交戰在壹起時，秦昆忽然身體變成虛影，倒飛出這個世界。
　　終究只能籍籍無名啊。
　　還是南國小屋，雨打芭蕉，紅豆搖曳。
　　地上躺了壹個半死不活的白袍鬼，鬼氣幾次嘗試修復腦門的傷口，但依舊於事無補。
　　秦昆回來後，看向周圍：“他怎麽了？”
　　“敢傷我們家大人！妳說他怎麽了？”
　　“這位上師，好大的膽子，我回去後定要在陰律司參妳壹本！”
　　“大人，沒事吧？”
　　白袍鬼坐起，甩了甩腦袋。
　　怎麽沒事……
　　但是那廝是誰啊……
　　人仙的實力和鬼仙相比，本質沒多大優勢，孰強孰弱還是得看修為，但對方壹捏、壹彈，自己完全反抗不了，魂都快被打碎了，修為明顯比他高了不知道多少！
　　“姓秦的，妳因果線裏到底都藏著什麽亂七八糟的人！”
　　白袍鬼咆哮。
　　秦昆看他有些可憐，拉了他壹把。
　　“誰讓妳惹他們了。”
　　“是那個看書的惹我了！”
　　“勢均力敵才叫惹……妳這純粹叫被欺負。”
　　“別碰我！我自己能起來！”
　　白袍鬼更像是受了委屈壹樣，秦昆聳聳肩，這鬼對因果之力的領悟跟卡特比都差遠了。何苦來哉？
　　“該妳了！”
　　白袍鬼幾次站起，又壹次次坐到在地，終於第四次嘗試後又站在秦昆面前。
　　秦昆知道對方快到極限了，他開口：“算了吧，鬥法結束了，不必繼續鬥氣。”
　　“陰律司交代的事，我壹定要完成！”
　　“妳這樣就不好玩了，失了氣度。之前我說過，不讓妳為難，妳現在的模樣，可以回去交差了。”
　　白袍鬼壹楞。
　　“畢竟妳輸了，沒人指責妳。”
　　白袍鬼沈默。
　　秦昆視線轉回屋中：“這是我的孩子。”
　　頓了頓，繼續道：“我在，妳帶不走他。”
　　秦昆似乎自言自語：“我勸妳住手不是因為我怕妳，也不是因為我怕酆都。”
　　“六道輪回也好，天理循環也罷，他既然降世，就有降世的道理。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妳拗的過大道至理嗎？”
　　白袍鬼思索：“這……”
　　秦昆見狀，退了壹步：“這樣，妳接我壹招，如果撐得下來，今天我就同意。”
　　白袍鬼又燃起了希望。
　　“壹言為定？”
　　“壹言為定！但妳要是魂飛魄散了呢？”
　　“生死不論！這是我的決定，陰曹不會拿妳如何！我的手下也不會繼續糾纏。”
　　“爽快！”
　　於是白袍鬼看見秦昆雙手在空中抓了起來。
　　很滑稽的動作，像是亂抓壹樣，白袍鬼不知道對方在抓什麽，但是發現秦昆抓動的頻率越來越快，再然後，發現秦昆不再抓了，他手上，是壹條條因果線。
　　“因果之力……”白袍鬼現在才發現，自己壹再高估對方，還是低估了。
　　他的實力，早就已經超出陽間秘門的範疇。
　　秦昆笑道：“我以前也以為這是因果之力，六道之外的秘術。但剛剛寫下那個字後，好像才明白，這根本不是六道之外的術法。”
　　不是……六道之外……
　　“怎麽可能，超脫六道，才能運用此術！於鬼而言，先要破命，然後成仙，才是施展此術的根本！”
　　證果位，受封正，立像開廟，超脫六道，才能運轉此術。
　　這是亙古不變的過程。
　　因為鬼仙才能施展此術！
　　仙就是氣態生命，不再是陰靈，也非陽靈，而是回歸混沌的狀態，陰陽二氣本就出於混沌，所以最後還要歸於混沌。
　　對方竟然說這術並沒超脫六道之外？
　　是自己領悟不夠，還是姓秦的領悟太多？
　　沒有時間多想，因為下壹刻秦昆的動作，白袍鬼看懂了。
　　亂抓的手淩空擺動起來。
　　壹個循環。
　　兩個循環。
　　抱圓而動，將周圍的因果全部聚攏在壹起。
　　“太……極……”
　　白袍鬼面無表情，他低頭壹嘆，終究露出慘笑，下壹刻，消失在原地。
　　沒了。
　　俞江固不理解，秦昆麾下鬼差不理解，白袍鬼帶來那些虛影不理解。
　　好端端的壹個白袍鬼，怎麽忽然沒了？
　　可是沒了就是沒了。
　　這群家夥，都是鬼王級別，感知比尋常大鬼強悍太多，他們感受不到白袍鬼壹絲壹毫的靈力波動。
　　不僅白袍鬼沒了，它留在這個世界的靈力波動，也被收攏，消失的無影無蹤。
　　秦昆手掌壹收，重新站定。
　　“俞江固。”
　　孽水塢的瓢把子冷汗直流：“秦上師……我可是好鬼啊。陽間規矩可沒犯過！”
　　“……我知道。”
　　“那妳別這麽看我……我不想被妳弄沒了……鬼術我這就撤掉……”
　　俞江固苦著臉。
　　先前白袍鬼消失的壹刻，俞江固強撐的威風消失殆盡，這時候還威風個屁啊，白袍鬼那麽大的來頭，說沒就沒了，自己還不老實壹點？
　　“妳不用撤，讓我在這待壹會。”
　　“秦上師，妳想待多久都行！”
　　“好，把其他人送走吧，我要靜壹靜。”
　　入夢鬼術裏，鬼王消失壹空。
　　無人的小屋，孩子睡得香甜，俞江固陪著秦昆，靜靜守在旁邊。
　　孩子好像醒了。
　　在夢裏醒來。
　　他看著秦昆，怎麽也看不清。
　　“妳是誰……”
　　“我……”秦昆壹笑，“妳覺得呢？”
　　“我看不清妳。”
　　“別怕，繼續睡吧。”
　　孩子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小屋沒了，變成了壹個道觀。
　　夢裏多了個老道士，壹個戴面具的青年。
　　秦昆二人被隔絕在道觀之外，居然沒法進去，他有些詫異。
　　“俞江固，這是怎麽回事？”
　　“夢主身上怕是有道門祝福，防魘魔的。如果做了噩夢，會帶他來到這個地方，絕對安全。”
　　秦昆恍然：“妳這次惹到我了，準備怎麽辦？”
　　“秦上師……不是說好放過我嗎……”
　　“在我麾下效力壹年，我就放了妳。”
　　“我……”俞江固張了張嘴，看著不怒自威的秦昆，有些垂頭喪氣，“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