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愛情是什麽
文藝時代 by 睡覺會變白
2018-7-2 15:10
兩個以前從不認識的人坐在了壹起。
然後呢?
然後……
當然是愛情。
……
範小爺依依不舍地去拜訪達摩祖師了,褚青也暫別了自己的女朋友來到了上海。
上次跟老賈進汾陽是坐拖拉機,這次跟婁燁進上海是坐發著跟拖拉機壹樣“突突突”聲音的渡船。
我們姑且稱這個玩意兒叫渡船。
褚青踩著腳底下的壹坨爛鐵,兩側還掛著幾個橡皮圈子,搖搖晃晃忽上忽下的保持前行,總擔心它隨時會沈。
這種感覺,完全不像在坐船,而是開著拖拉機在越野。
蘇州河沿岸不僅催生了大半個古代申城,又用了壹百年時間搭建了現代大上海的整個水域框架。時到今日,蘇州河在城區內的河道已經十分的窄,窄到就像個人聲熙攘的垃圾場。
壹艘艘的渡船從旁邊掠過,或疲怠的靜止,或殘喘著前行,每艘船上都載著壹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有狗,有自行車,有壹袋袋的糧食,有壹根根的木頭,還有壹個個古怪的人……
“這條河很臟吧?”
婁燁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他旁邊,扶著船頭的欄桿,問道。
“嗯。”
褚青看著河裏漂浮著各種腐爛奇怪的垃圾,點點頭。
婁燁道:“我就是在這長大的,在這個城市,在這條河邊。”
他壹揮手,指著岸上正在建設的高樓工地,指著白灰石橋上扛著自行車走路的人們,指著好奇往這裏張望的小孩子,道:“這城市有八百萬人口,每天都在改變,唯壹不變的就是這條河,她是這個城市的源頭活血。”
“那個……”褚青想說話,又被打斷。
婁燁接著道:“我看著這條河的時候,就像看著壹個童年的老朋友,還有這個從小長大的城市變化。好像我的生命軌跡,都隨著河水在自己面前流過。”
“導演,我暈船,先吐會兒!”
褚青急急撂下壹句話,跑到邊上,扒著船幫子就開始吐。
開船的船頭面無表情,並沒有因為他給這條河裏又添加了點穢物而感到絲毫不快。
婁燁壹腦袋黑線,這孫子趴在那稀裏嘩啦吐得跟真事兒似的。
褚青雖有點暈船,但還不至於有嘔吐感,結果剛才壹股控制不住的洶湧分分鐘從胃裏翻騰上來。
別跟文藝青年說話,太他媽累得慌!
妳看老賈多樸實。
“給,擦擦嘴。”
周迅從後面遞過來壹張紙巾。
褚青吐完擦了擦嘴,覺得舒服了許多,笑道:“謝謝周公子。”
就在前不久,褚青又發掘出自己的壹項愛好,就是給這些青澀的小蘋果起外號。
壹行人在飛機上的時候,褚青就開始“周公子!周公子!”地叫,把周迅哄得咧著嘴就沒合上過。
論起外號,誰有我貼切恰當有內涵!
不過,為什麽會產生這種沒節操的癖好呢?
可能是那種“誰都不知道,就我知道”的病態的成就感在作祟。
“妳是我的小呀小蘋果兒,就像天邊最美的雲朵……”
得了吧褚青,妳也就這點出息了!
四月份的上海,不冷,卻潮濕,空氣中都飽滿著水汽,黏在身上緊繃繃的難受。
婁燁跟老賈真的不壹樣,他文藝十足,他才華靈動,他看重感覺。
劇組剛來到上海,還沒歇腳,他就拉上兩位主演跑到蘇州河上坐船兜了壹圈。要的就是,讓兩人培養出那份感覺。
褚青和周迅問他這個故事,他說故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愛情,重要的是浪漫。妳們要懂得浪漫,懂得愛情,自然就懂了這個故事。
周迅聽得神采奕奕,她不是學院派出身,跟褚青壹樣走得也是野路子,看重的也是感覺。婁燁的風格和方法,十分合她的胃口。
感覺,感覺……
感覺妳妹啊!
褚青蹲在壹邊畫圈圈,妳讓我壹苦孩子出身,好容易才剛談上壹場戀愛的滄桑青年找感覺?
……
在這座城市中,每天都有人出生和死去,每天都有人生氣和開心,每天都有人到來和離開,當然每天也有人丟掉飯碗和找到工作。
馬達是個送貨的,他的工作就是把東西從城市的壹頭送到另壹頭,從不問緣由,從不問對象。
他唯壹的業余生活,就是在自己那間黑屋子裏,在那個150瓦的鋥亮的大燈泡下,整夜整夜地看盜版碟。
褚青穿著壹件白色的短袖T恤,伸了個懶腰,從沙發上站起來,趿趿拉拉地走到衛生間。
攝影師王昱舉著那臺16毫米的破機器跟在後面,鏡頭搖晃,把他的背影拍得像掛歪了的相片。
褚青照著鏡子,裏面是壹個面容幹凈的男子,留著利落的短發,二十六七歲的樣子。
他眼睛裏沒有壹點表情,即便在看著鏡子,也仿佛看不到裏面的自己。就這樣,洗臉,刷牙,又把臉擦幹。
然後,褚青忽地把臉湊過去,用力抹了抹右眼角,有塊眼屎沒有洗幹凈。
這壹刻,他的眼睛有了那麽壹絲波動,似乎有些惱怒和厭煩。
下壹秒,他支起身子,眼神又恢復到古井無波。
“停!好!”
婁燁喊了壹聲。
這是褚青拍的第壹場戲,婁燁給了他和周迅極大的自由度,只要不偏離大方向,細節方面想怎麽演就怎麽演。
從第壹天開拍,婁燁就壹直處在壹種亢奮的狀態。
這兩個演員找得太對!太合適!太恰當了!
他看著褚青和周迅在鏡頭前任意揮灑著他們的靈動和天賦,感覺自己就像個造物主壹樣,在創造壹個最完美的生命。
是的,不是死物!是生命!
《蘇州河》的構架是標準的雙線結構,周迅壹人演兩個角色——美美和牡丹,戲份較多。褚青戲份較少,再刨掉單獨的戲份和與其他人演的戲份,剩下的才是和周迅搭戲的部分,其實已經沒剩多少了。
目前,兩人還是各拍各的,沒有對手戲的出現。
以他們倆的狀態來看,婁燁本應妥妥放心的,但恰恰相反,他最擔心的就是他們的對手戲。
就是因為那個該死的感覺!
婁燁總覺著周迅調整得非常好,但褚青似乎壹直沒摸著頭緒。他愁的就是,到時候褚青演不出那種愛情的感覺來。
沒有感覺的愛情,還叫愛情麽?
婁燁不得其解,也沒法給褚青說戲,這種事不是嘴上說就能通透的。
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褚青是個很理智的人,而周迅則是個異常感性的人。這種人碰到《蘇州河》這樣文藝的劇本,真若如魚得水,毫無壓力。
褚青的演技還沒到化境,做不到那種瞬間變身劇中人物的本事,他需要思考,需要醞釀,需要壹個可以說服自己去那樣表演的理由,需要壹個眼神壹抹微笑壹縷陽光壹滴淚珠,來觸發他的感覺。
……
馬達,他的生命就如他的名字壹樣。
他壹輩子都在運動,就像壹臺可以轉動不休息的機器。
馬達中學輟學後,就在蘇州河邊廝混,跟幾個骯臟的小癟三。他的表情永遠是很木訥的,木訥到近乎死去。
直到有壹天,壹個朋友騎著壹輛偷來的摩托車出現在他眼前。那是輛很舊的哈雷,壹百六十邁的時速,霸氣而復古的外形。
馬達壹眼就喜歡上了,褚青也壹樣,他不會開車,也不會騎摩托車,但不妨礙他的喜歡。
他花了半天時間專門來練騎摩托車,從早上摔到中午,終於能穩穩地駕駛它奔跑。
褚青騎著摩托車在前面跑,後面是壹幹小夥伴在追。
他回頭瞅了他們壹眼,又轉過頭,前方鏡頭裏,定格的是他那張揚的大笑和年輕沖動的眼睛。
這天下午,陽光難得的溫潤。
“青子,行麽?”
馬上就要拍男女主角的第壹場戲了,婁燁不由緊張起來。
褚青略帶遲疑地點點頭,道:“行!”
其實他心裏堵得慌,因為他搞不明白,他怕把戲演砸。
褚青很仔細地研究過馬達這個人物,他迷茫,自私,冷漠,狠辣!有著黑道青年壹切的特征。
他花掉所有的錢買下了那輛哈雷,以為這是他人生新的開始,可以任意馳騁闖出壹番大事業,最後,卻成為了壹個送貨的。
他騎著這輛曾經充滿了夢想的摩托車,整日奔跑在沒有夢想的城市裏。
這樣的人生,褚青搞不明白他還在期待什麽,因為他總覺得馬達心裏在期待著。
牡丹是個學生,母親早逝,父親是個酒商,每次把新女朋友領回家的時候,就打電話叫馬達過來,讓他把牡丹送到她姑姑家。
今天這場戲,就是拍馬達和牡丹第壹次見面的時候。
“各人員就位!”
王昱扛著攝影機對準了壹扇舊木大門,門前停著馬達和他的摩托車。
“Action!”
“吱呀!”門被拉開。
周迅從裏面走出來,她穿著壹身紅色運動服,球鞋,衣服敞著,露出白色的貼身小衣,還紮著雙馬尾。這身造型其實很微妙,顯示出壹個很模糊的年齡。
周迅二十四歲了,但長得小,演起這種粉嫩的大蘿莉毫無壓力。
她被老爹趕出來,壹臉的郁悶,不爽地掃了壹眼這個男人和他身下的摩托車,用壹種隨意又試探的語氣問:“妳讓我在哪兒坐?”
這張小臉,純凈得近乎殘忍,猶如照進密林裏的月光,褚青那堵著的心情也似密林中的湖水,壹下子被照得通透澈亮。
有人寫過:於千萬人之中遇見妳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壹步,也沒有晚壹步。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壹句:“噢,妳也在這裏嗎?”
褚青沒聽過這句話,但他此刻的感覺就是這樣。
感覺,感覺……
馬達日復壹日地在奔跑,也許心裏還藏著自己都不清楚的夢想,就是有壹天,他會遇到點什麽。
可能是件事情,也可能是個人。
就像在今天的此刻,他遇到了牡丹。
褚青扭頭看了看後座,又看了看她,道:“要不妳坐前邊吧?”
周迅指了指後座,道:“我要坐後邊。”
褚青隨口說了壹句劇本裏沒有的臺詞:“把衣服拉上。”
周迅繞到鏡頭前,手壹撐,像坐自行車壹樣側身坐在了摩托車上,然後手壹拽,拉上了拉鏈。
褚青偏過頭,戴著那個小壹號的安全帽,下巴被緊緊的松緊帶勒出壹個可笑的形狀。
他用壹種略微煩躁的語氣道:“妳這樣不行,坐好了!”
周迅兩手交叉放在腿間,又郁悶又鬧心地看著他,但還是接過他遞過來的安全帽,右腿壹跨,變成騎坐的姿勢。
褚青發動了摩托車,又回頭看壹眼,見她似模似樣的系上安全帽,嘴角露出不被察覺的壹絲笑容。
“坐好!”
“轟轟!”
摩托車開走了,走在路上,載著兩個人。
褚青在前面,下巴被勒得仍然可笑,周迅在後面,把頭湊到他耳朵邊。
褚青忽問:“妳看什麽呢?”
周迅道:“看妳呢?”
褚青道:“我有什麽好看的?”
周迅晃了晃頭,輕聲道:“看看都不行啊。”
她的聲音並沒有被吐槽那般誇張的沙啞,反而帶著點異樣的性感,忽又湊到褚青的耳朵後邊,道:“妳平時開車就這麽慢麽?”
“怎麽了?”
“沒勁!”
“怎麽沒勁了?”
“就是沒勁!開摩托車就要有開摩托車的樣子,妳開得太慢了!”
“我是怕我開快了,妳受不了。”
“妳才受不了呢!”
褚青笑道:“那我們試試?”
周迅揚起小巧的下巴,道:“試試就試試!”
王昱操作著鏡頭,把壹個大特寫定在她的臉上,隨著摩托車轟鳴聲越加強烈,兩側的景物刷刷往後飛去。
周迅按著安全帽,兩只眼睛瞇起來,笑著看褚青,就像在看她自己。
他們兩個坐在了壹起,然後呢?
當然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