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喜劇的憂傷
文藝時代 by 睡覺會變白
2018-7-2 15:10
褚青剛入行時,就被李老太太教導過,做演員要收放自如。
當時李奶奶沒詳細說怎麽做,因為她最早是學聲樂的,沒受過專業的表演訓練,都是幾十年摸索出來的經驗。這純屬個人技,換成別人不壹定管用。
而後來呢,隨著他拍戲越來越多,越多越琢磨,隱隱約約懂了點,也加以試驗過。
二脖子算壹次,勉強及格;豐紳殷德算壹次,略有突破;崔明亮追著火車奔跑算壹次,但有酒精加成,屬於偶爾暴走。
真正讓他覺得自己有進步的,還是陳捍東。
比如跟藍宇在電梯間爭吵,在別墅裏告別,包括最後的那場哭戲,都是感情極度外放的橋段,結果超乎預料的達成。
當然,這不代表他已經完全通透,只能說掌握了某些實戰技巧,具體還得看拍戲的情景。感覺對了,才OK,感覺不對,肯定撲街。
頗似段譽的六脈神劍,時靈時不靈。
究其原因,無非是他道行不夠,做不到對應的程度,而且沒有壹套更深層次的理論體系支撐,自己閉著眼睛瞎摸那種。
至於中戲進修班教的東東,呵,別鬧了,拿錢就可以念的課程,妳指望它能教出什麽四五大六來?
但此時,褚青看了詹瑞文的表演,就像敲開了壹扇門,裏面是個從未達到過的新世界。神情誇張,卻自然順暢,動作跳脫,卻在掌控之中,讓人感到滑稽好笑,又不覺虛假做作。
總結四個字,圓潤天成。
今天的結局戲,是全片最高潮的部分。彭浩翔捏著二十多頁的劇本,還不滿意,不斷地修修改改,要求亦比平日嚴苛。
褚青雖然沒有重要場面,但幾乎每個鏡頭裏,他都得露壹小臉,壓根不得空閑。劇組從晚上壹直折騰到淩晨三點多,才算全部搞定。
監制谷德昭見大家如此辛苦,碰巧人還齊全,主角配角都在,幹脆胖手壹揮,吃飯!
黎明前,旺角。
話說香港通宵營業的飯館太多了,旺角,佐敦,尖沙咀更是夜貓子集聚的地方,網吧、酒吧、電影院、KTV數不勝數。
劇組很容易就找到了壹家火鍋店,算上臨演約有三十多號,占了七桌,直接包場。
四方的桌子,擠擠能坐六個人。張達明和陳惠敏都不太愛玩,請假回家陪老婆,剩下的彭浩翔,谷德昭,葛民輝這三個胖子,加上詹瑞文和褚青,剛剛五位。
鍋是大鍋,清湯底,冒著熱氣,四周擺滿了小碟子。又不是殺青宴,也無需什麽講話,領頭的招呼壹聲,便紛紛開吃。
褚青瞅著這場面,算明白香港電影中,為毛黑幫聚餐都喜歡吃火鍋了。
大佬在內,馬仔在外,裏面的談生意聊恩仇,外面的吹牛逼侃女人,互不耽誤。而且吃著方便,菜肉自取,若是中途有老人掛掉,或者新人上位,就增減壹副碗筷的事兒。
白煙裊裊,觥籌交錯間,便嬉笑江湖人生快意,特有範兒。
“阿彭,妳怎麽請動詹Sir出山的?”
葛民輝是個十足的吃貨,壹鍋肉自己劃拉了大半。他其實挺疑惑的,以詹瑞文的地位,根本沒必要混到電影圈來。所以老早就想問了,壹直沒機會,這會卻趕上了。
“我在商臺的時候就認識他了,當時商臺辦了個藝員培訓班,他過來教學,我是主持人。”
彭浩翔眨了眨小眼睛,笑道:“幾年前我就問他,要不要拍電影,他總說再等等。我也不曉得,今次怎麽給面子……”
“餵!”
詹瑞文咳了兩下,打斷他,道:“那是因為我以前覺得電影的發揮空間不大,但現在感覺各有各的長處,至少電影的多種表現手法要遠遠強過舞臺劇。”
“那個,什麽叫藝員培訓班?”褚青弱弱地問了壹句。
“……”
四人同時瞅了瞅他,表情古怪,哥們妳的關註點很奇葩好不好?
“就是星仔拍《喜劇之王》前,為配合宣傳就搞了個演員訓練班,找了很多小明星來聽。”終究是谷德昭厚道,簡單給解釋了下。
“哦。”褚青點點頭,不再細問,本就是八卦而已。
詹瑞文卻來了興趣,問道:“青仔,妳在內地是不是學過表演?中央,中央……”
“戲劇學院!”他隨口接茬,道:“對,念過壹年的進修班。”
“妳們的老師怎樣上課?”
“呃……”他想了想,道:“什麽靜物模擬,觀察生活,自排小品,臺詞練習,形體練習,發聲練習,反正很多很多課程。”
“這麽籠統!妳具體表演壹下看看。”
詹瑞文明顯聽不過癮,開始攛掇對方丟人現眼。他早前跑到英國學形體默劇,回港後又研究本土化的舞臺劇模式,實足壹人民藝術家,提起這些事就興奮。
“啊?”
褚青抽了抽嘴角,不太情願,可又推卻不過,只得道:“老師會教我們,呃,怎麽合理的做反應。”
“比如說,妳看,那有個人!”
他往門外壹指,面色平淡,緊接著又壹指,道:“妳看,那有只老虎!”話音方落,那雙眼睛頓時變得慌張無措,並輕微抖了抖肩膀,就像真有只老虎蹲在哪兒。
“哦,是這樣。”
詹瑞文細細地琢磨了壹會,大概有所了解,笑道:“那妳有沒有學過這個?”
說著,他擡起手,擋住面部,然後往下壹拉,露出高興的表情。隨即又向上壹劃,如川劇變臉般,瞬間換了個悲傷的神態。
“開心!不開心!”
“開心!不開心!”
他重復了兩遍,每次表情都不同,層次變化卻明晃晃的清晰,簡直隨心所欲。
“呵!我試試!”
褚青也興奮了,覺著蠻有意思的,用手遮住臉,學著做了壹次。
“開心!不開心!”
“哈!這樣我也會!”
谷德昭看的直拍桌子,為兩種戲劇風格碰撞所擦出的火花而激情澎湃,湊熱鬧似的來了壹遍。
如果說詹Sir是舉重若輕,整張臉的肌肉都可以調動自如,那褚青則是細膩有余,開放不足。至於谷胖子麽,談不上啥評價,就壹個字:賤!什麽中國廚藝訓練學院第壹百零五屆畢業生,唐牛附體。
接著,葛民輝忍不住陪做了壹次,而彭浩翔被他磨嘰的,也勉強表演了壹次。這下好嘛,詹瑞文的癮頭完全被挑動起,笑道:“好玩!下面難度增加哦!”
他手接著壹拉,壹劃,轉換著倦怠惺忪和精神奕奕,道:“想睡覺!不想睡覺!”
“想睡覺!不想睡覺!”褚青完全OK。
“想睡覺!不想睡覺!”谷德昭和葛民輝亦然。
“再來,喜歡!不喜歡!”
“喜歡!不喜歡!”
“希望!不希望!”
“希望!不希望!”
“生來!死去!”
“生來!死去!”
……
就這樣連續了五輪,那些表情,從現實到抽象,從抽象到個性化,從個性化到自身的人生觀。
各有不同,皆是百態。
那三人已經退出了,就瞧著壹老壹少在互飆。這壓根不叫表演了,而是像醫生光憑眼力就能診斷病人,像大廚光憑味道就能判斷菜品,像武林高手光憑聲音就能確敵招式。
所有的經驗和技巧,直接融入最簡單的壹正壹反的表情變化中。
詹瑞文嗨皮了,道:“OK!OK!最後壹個。”
“好色!不好色!”
這就是淫蕩與正經之間的轉換,比剛才還要簡單,褚青卻猶豫了下,用手抹著臉,信心不足道:“好色……”
他剛做了開頭,便馬上放棄,笑道:“我演不來。”
眾人都微微壹怔,哥妳幾秒鐘前還在暴走呢,為毛忽然就打回新手村了?
“挺容易的嘛!”
谷德昭隨即來了壹次,生動自然,異常輕松。
“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反正就是做不出來,可能功夫沒到家吧。”褚青陪著前輩們耍了半天,早餓了,邊吃邊道。
詹瑞文卻沈默了片刻,忽問:“青仔,妳以前演過淫賊之類的角色麽?”
“呃,算演過吧。”他想起了吳剛,隨即露出絲癡迷的神態,似看著嫦娥姐姐。
“No!No!”
對方擺擺手,立即否定道:“這不是淫賊,是情聖。”
“我就說我演不來麽。”那貨訕訕笑道。
“妳演不來,並非是功夫沒到,而是心理問題。”
“怎麽講?”褚青停下筷子,自己心理挺健康的啊。
幾個人中,詹Sir是最專業的,可以開門收徒的那種咖位,稍作考量便曉得這後輩的癥結所在,笑道:“因為妳壹直在回避自己的陰暗面。”
“酒色財氣,貪懶權賭,每個人都有陰暗面。”
他掰著手指頭,解釋道:“比如讓妳演壹個淫賊,根本沒必要去刻意演嘛,妳把自己平時看到靚女的樣子拿出來,就絕對OK啊。”
“男人嘛,都想睡李嘉欣,都想做李嘉誠,都喜歡吃好食,都喜歡想罵誰罵誰,想扁誰扁誰。但不可能的嘛,凡是正常人都不會這樣做。”
詹Sir不自覺地進入導師模式,氣場全開,道:“做人呢,需要克制欲望,但表演,完全不需要。所謂陰暗面,不必想的那麽可怕,妳要面對它,用它,否則永遠不會再提高。”
“……”
褚青聽得似懂非懂,這已經脫離了演技的範疇,涉及到心理學,行為學,社會學等等概念,短時間是通透不了的。
“那您演喜劇也是利用了,呃,您說的陰暗面?”他先提了個目前最愁的問題。
“當然,任何壹種戲劇的沖突來源,都是因為人性欲望,特別是喜劇,最大限度的誇張了。”
“星仔那麽嚴肅,為什麽演出來很搞笑?偉仔那麽害羞,為什麽拍的喜劇很癲?他們可能不懂這些理論,但他們懂得如何釋放內心。”
詹瑞文似乎講得累了,緩了片刻,拍了拍他肩膀,笑道:“青仔,喜劇是非常憂傷的,想演得精彩,必須挖掘出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潛在東西。”